泓泰

唐朝小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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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妞-第1张-游戏信息-泓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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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黄姑娘是在天宝十五年春临的马场。

连日暄和的暖阳将冬日的寒彻驱离了长安城,片片坊墙城垣倾圯残断,戳穿腐尸的白骨半堵着御渠,几只南归的苇莺在黑秃的槐枝偶尔鸣叫,空气中隐隐有股血腥气。虽然,长安城还在末路的叛军手里,城里的百姓仍是相信圣上和太上皇很快会回到长安。

在去马场的路上,我听到几个扮作百姓的老兵蹲在坊墙根,低声谈着开元十年权楚璧等人发动叛乱的长安城,邮驿快速传达命令,身在洛阳的圣上只消三日,派出的河南尹王怡就进入京师,与平乱的官兵驻扎城中要冲及皇城周边。直到恢复了秩序和宵禁,百姓才反应过来,京城发生过叛乱。

可是,这次被蹂躏抢掠而活下来的百姓,像走出树洞的疲弱春熊一样,坊门外,恍然仍是天宝十四年叛乱前的情景,然而凋败的城池仿佛又不是。这次真的太惨了,郊野十室九空,凄惨绝寰如同大疫过后,人们悲绝无奈。

生活仍要继续下去,为了生存,必须营苟着干活,哪怕远离城中,在庭生杂草的的坊内种点庄稼,或找点事做,兴许,还能忘记悲伤。

骑着从朋友那借来的骡子,我从靖安坊出通化门,那有个与叛军为敌的武装力量的营地,周围有几个私人马场。当时,圣上杀回长安的消息每天都有,京畿豪杰袭杀贼官吏,遥应官军,早先就有传刚干掉一支巡逻队,不久又杀死一个叛军委任的官吏。不过,叛军很快反杀一气,但各路豪杰相继不绝。叛军对长安城的控制范围早已收缩到皇城附近,而叛军只“西京留守”张通儒带兵留驻,主力部队在烧杀抢掠后,无法应对“反安”侠士和愤恨的百姓一波波地袭扰而迫离长安,退入东都洛阳。

那时,滞留长安且性命侥存的官宦男儿、五陵少年、惨绿游侠们,多少都会骑马,当时从长安到陇右,从太仆寺到百姓私养,有着三十万多匹马,当然,贞观年间更多,是七十万。他们学了骑射,杀叛军,曾经的纨绔少年也将热血注入了家仇国恨。

顺带提一下,天宝十四年时,贵妃吃了日行千里的龙驹奉上的荔枝,那的很多男儿便有了驾龙驹在六大驿道骑行的梦想,做为一名金吾卫下皇城门的街使,鄙人也时常看到王子公主骑或漂亮的蒙古马,或高大滑溜的康国马飞驰出皇城门,去曲江、乐游塬、神禾塬踏青,也已十分向往骑快马,只是这场动乱打乱了计划。

想学骑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离开长安城,骑行去寻找被贬朱崖二十三年没有见面的祖父族人仅存于世的几名亲人。

祖父因得罪了当朝的李相,被馋言打压,从中书侍郎的位子贬到千里之外的朱崖。当时生平的朋友故旧纷纷避之,担任雍州刺史的学生不忘师恩故旧,嘱咐专人为祖父一家送去了衣服、器物、茶药很多东西,当时朱崖孤岛上,四处荒茫,带去的钱财也花光了,家人饥饿,祖父病倒,生活十分困苦。

这个学生便是我的义父。祖父被贬官那年我出生没多久,祖父在学生的建议下,冒险收养了我。因为这些原因,我没有走科举或投卷,渐渐在读书与随性中长大,加了冠礼后,义父便托诸卫羽林的熟人,想让我做诸卫左右执戟。大约政审的问题,最后便在皇城门前做一名街使。

圣上离开京城时,我是殿后随军,后来被内讧的军队打散,随几个街使兄弟逃回了长安躲起来。那时,长安几乎一夜屠城,义父一家基本受害,我也只能忍着深深的悲伤,在郊野暂时偷生,等待。

随着形势变化,及京畿周边平叛力量的组织和崛起,叛军已丧失了对皇城之外的控制,我和兄弟们也回到了城内找到一处偏远而荒草杂生的空坊。从前做街使,我们不需要像骑卒夜巡,而此时,两位兄弟找到两匹蒙古矮马,自学了骑马。这后就每日晨昏在长安城里恣意骑行,乐此不疲。

从前,只是守卫城门的街使,没有机会好好了解这座城池,比如太常寺在哪?大臣王子聊到的骅骝马坊、慈石台、太史监、宗正寺、安上门是何等样貌?现在无人守卫,也无需敕牒,可以把握难得的机会参观一下它们的威严肃整。除了这些衙门及六扇门,寺院古刹中最恢宏的是占永阳坊一坊的大庄严寺,中秋时节,从寺塔南望北看,终南烟雨、浮屠林立何等绝胜。

有兄弟听说敦化坊东南角有个新开门,当时圣上和贵妃及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都是从那里出城,到刚引入黄渠不久后,水面浩渺的曲江池。还有兄弟听闻出了启夏门就是圆丘,我们便也去逛了。反正无事可做,而且骑马很方便。

从前因宵禁及很多通衢道路不许骑马,九品官尚且如此,何况我们只是执戟郎。很多百姓也许连他生活的长安城百分之一都不了解,一生就无声消逝在这个世界最繁华盛大的城市的角落——后来我才懂得,这是街使兄弟对我说过的令人伤感的话。

他们不想总是骑马驮着我,便怂恿我也去学马。想来城内也没有什么致命的危险,由他们介绍,我去了春明门外的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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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黄姑娘的时候,我就十分震动,虽然她扮了男装,我依然扭身伤心地落泪。她的面容让我想起了表妹,她是义父的女儿,至今仍下落不明。

那天她比我晚到了半个时辰,只是聆听挽马与驭马的理论,并没有实际操作,然后就到了未时的用餐时间。

当我走出马场外,才发现来学马的人真不少,很多人穿着像逃荒的,脸也是几天没洗的样子。只有黄姑娘衣衫整洁、颜面干净,戴着踣样巾。我主动把带的胡饼和煮鸡蛋递给她,她只是摆摆手并不说话。

过了会儿,我发现有两三个人在马场里实操骑练,其中身影娇俏的黄姑娘也在其列。只见她站在马左边,左手握住缰绳,把马镫转过来,左脚放进去,抓住马鞍,踏着马镫轻轻弹起,然后在马上摇摆右脚,最后坐在马鞍上。

半个时辰她就出来了,我上前追问,她终于说话了,承认给了教练使一包土烟,并塞给了我一包,让我给教练使。

一开始就觉得她是个女孩儿,因为那时的女子太喜欢男装了,虢国夫人、金仙公主及诗人李白的绯闻女友——玉真公主都不例外。果不其然,她的声音像椋鸟一样十分动听,分明如我期待——她的确是个姑娘。

排队等待练习的时间里,她就坐在我身边,手里的小漆盒里放着几块杂糕,到她练习的时候,便把漆盒与背囊交给我。

她的信任让我有些无心练马,实际上,到我的时候,我连马都爬不上去。她问我,从来没有骑过马?我说,驴和骡子倒是会骑。她说,执戟卫怎么会没骑过马呢?看到我没再回应,便谈起自己是会骑一些的,以前父母凑了一贯钱,还给买过一匹枣色的关中马,只是她并不喜欢,而且后来也卖掉了。当时买马的时候,她十分喜欢额头上有冠状黑毛的西域蒙古的混血马,可能贵了半贯钱,父母没有答应她。此外,她也向我提起,和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觉得他们太唠叨,常常因为被干涉太多而吵架。就拿买马来说吧,后来我才知道,父母希望她学好马术,因为当时的圣上对马术十分发烧,有人为他训练听到音乐就起舞的舞马,他就在勤政楼喝酒看马舞,还给舞马配上带着刺绣的衣服,笼头用金银制成,镶上玉石珠宝。打马球自不必说,光长安城就有二十个马球场。每年科举放榜,为了庆祝新科进士及第,举行“月灯阁球会”时,圣上也会亲自参加比赛。

虽然,黄姑娘没有说她学马术的真正原因,只是说学成后,会为她买匹她喜欢的马。但我想,也许她的父母希望她打好马球,被皇帝相中什么的,岂不就荣华富贵了。

其实,黄姑娘看上去聪明伶俐,举止庄雅,其背景并不浅,她的祖父做过右补阙,太学助教及掌山河池泽收税的少府卿,后来她向我回忆起祖父,说祖父是她最崇拜、认为学问最大的人,光藏书就摆满了房屋的两开间。

或许与霍国公主的姻亲关系,她从小陪伴在霍国公主身边,后来成为公主的女官。遗憾的是,安禄山破长安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霍国公主泄愤。因为他留在长安做质子的儿子安庆宗在他宣布叛乱后,就被圣上杀了。

霍国公主既然选择了留守长安,她当然已经预知了可能的生命危险,而她又是一位善良老太太,所以在圣上离开长安时,就给了黄姑娘一笔离职金——赐金放还,让她随父母离开长安。

我想,这一切,除了黄姑娘本身天资聪颖,其血缘关系也是一定的原因。

黄姑娘没有告诉我,她四个月后又回到长安的原因。只是说现在带发在罔极寺里修行。那时,长安城内外一直到终南山,有近两百家寺院,有不少人隐居其中避祸,叛军已无瑕顾及。

但是第二次练完马后,我们在一家鸭花汤饼店吃饭时,她告诉我,自己患有一种疯病。

她的话让我十分吃惊,外表清秀,气质如蕙兰这么一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是二百五?以至于将信将疑中,就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直到鸭汤凉了都忘记喝。

最终,我还是问了她,那倒底是什么个疯法?

燥狂与抑郁交替出现。她说。

噢,怎么就得了疯病呢?现在战争即将结束,战后,精神有些问题的人多的是。而且,作为大唐的女人,谁还没这些症状呢?自武后,女子对自由和政治地位的诉求上升了,但实际上现实很骨感,追求更高社会地位的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最后都被圣上杀了。民间的百姓自不必说,很多不如愿的女孩儿,选择终身不嫁,宁愿青灯古寺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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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黄姑娘与普通千金小姐没什么不同,当然,和老百姓家的女儿相比,气质云泥有别,所以,当时并不明白她要和我说这些。也许她一点都看不上我,这样说自己,不管真假,我自然退却了。别说当时的乱世,就搁平时,一个孤身娇俏的姑娘,遇到了公子哥们,就算遇到我这种走卒,在女孩心里,也难脱会纠缠猥亵的嫌疑。

不过反过来说,我觉得配不上她,当得知她有疾,是不是她就低下来了,我反而生了追求她的勇气呢!

我心里这样想,不知她会不会生气。

实际上,她并没有特别讨厌我。从她塞给我土烟就能看出来,但也能看出她性格开朗。后来马学得差不多了,她买了一匹波斯马,我买了突厥马。她总用疑惑的眼光斜斜看我,像是问我哪来的钱?很久以后,差不多我们离别前的那些日子,我告诉她,义父留了一些,之前做街使得了些灰色收入。不过并没告诉她是怎样具体的收入。

那时的长安城,虽然盛极而衰,但那种颓废与暧昧的社会气息也不太坏。王公贵族子弟错过了宵禁的时辰,会打赏我们作为通融。但主要是我们这里也有不少玩乐的信息,禁卫之间互相交流这类隐私,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也完全不再乎这些事。

那是什么事呢?

李白不是写过:五陵少年金东市,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天宝十四年的胡姬酒肆早都变了味儿,直到安史之乱,那些早年在鸿胪寺的外藩使团、商人、学者、传教士,包含在了回鹘、渤海、新罗、南诏、契丹、室韦、突厥、大食等十几个番国。他们有的没被授于官职,滞留长安城,有的番人和汉人有的姻亲,有的给了回去的路费,比如当时规定,南天竺、北天竺、波斯、大食等国使者,给六个月的钱粮,尸利佛誓、真腊、诃陵等国使者给五个月钱粮,林邑国给三个月的钱粮。但是很多却不愿回去,钱粮用完了,只能潦倒于长安,或辗转于寺院。

他们的子女长大了,有的无奈充军,有的不得为仆,但也有不少女孩儿流落到酒肆,以跳舞伴酒为生。

酒肆到一定时辰,客人酒桌上的蜡烛会被吹灭,只有舞台还燃着烛,混血及番女子就会来到客人的身边贴身舞蹈,任由客人搂抱、嬉闹与喝酒。当然,舞台上仍有阮咸、大弦与平纹琴的弦声。

这些番女很多是不戴肚兜的,当然,肚兜也刚被杨贵妃发明,可能因为当时圣上在宫廷观赏舞蹈时,有舞者动作及乳房太大,乳房滑出了裹衣。或许出于抑制这些妖蛾子女人,她才想出来的办法。

在执勤的时候,会经常听到公子哥们半醉地伏在马上,说着:论胸,安南女子的娇小如鹑,新罗女子的扁大松胀,天竺女子的碗形酥软,波斯女子的结实挺拔,大食女子的底盘大浅……

我和黄姑娘并辔去了很多地方,其实骑马载她也是可以的,可惜我技术太差,之前还从马上摔下来几次,所以,黄姑娘坐着也不安全。之前和街使兄弟陪她买马,这位街使载着她飙马,我跟在后面别说他们的影儿,连土路上扬起的尘都落地看不着我才经过。当到达东市马市看到黄姑娘时,她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直言,你兄弟的良驹坐得快活,还说,像在哪见过他,又说,你们说话很像。然后说起走错路,绕了不少路。

我想,马越快,颠得越不舒服,尤其对于新手。而且,也许她真的见过我兄弟。

从前,紫衣禁卫或着皇城门前的执戟郎,往往高大帅气,皇城里的官宦小姐驰马出城踏青、上巳节采兰,他们会把怀中的甜雪、玉露团、红罗丁等小食和几个水果掷赠。运气好些,被公主、郡主相中,会在执戟郎交差时,邀他到太掖池附近的坊廊,赠与十分贵重的礼物作为定情物。

曾经,黄姑娘也在那些公主的马队里,只不过她是随从女官。也想问她,喜欢过哪个看门的没有,是不是男人貌似潘安,女人才会有性冲动!不过,有次在她心绪明媚时,我忍不住问了,她低头,只用“非礼勿言”搪塞了。

然而此刻,我和黄姑娘比那些太子亲王、公主郡主快活多了,策马任意驰骋曾经肃禁且喧闹,而此时苍凉荒芜的108坊如围棋的残局。从加高至十层的大雁塔向北阙门望去,淡漠的烟愁中,几十座浮屠塔像雨后的春笋。“春笋”间却是废弃般的洪荒,只有风丝中淡淡的草籽香,翅膀印着晨光的白额雁向雨雾迷蒙的南山滑弋而去。当时我想,圣上与贵妃的爱真可谓倾城之恋,而不早不晚,城倾之后,我却遇到了黄姑娘。

其实来登塔,及发出上面的感慨纯属意外,当时只想拉一下黄姑娘的手,苦于没有机会,登塔是太好的机会,在狭窄需躬身的旋梯爬行,一切也就自然而然了。

因为那个时代的授受不亲,先前我只碰过一个黑胖小姐的手,是在执戟时,她下马把一小把从南山采的野花塞在我手里,那手指胖胖的,十分粗糙,而且我瞥见她两只槟豆黑的双乳被勒得像巨大城门上的半个浮沤钉,以至于我觉得她家是爆发户,或者她是通房丫头的女儿。

黄姑娘的手柔嫩有骨,抓在手里,让我觉得仿佛是性接触一样,而十指扣合、攥着手指或抓着手背,就像不同的姿势。

可惜那天她沉默不语,登塔后,就道歉说要回家。我追问为什么,她说病犯了,她从来没有在外面犯过病。然而,她的状况让我充满了惶惑。

在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她思绪总是那么奔逸,而我也爱和她乱语。我说,等我有空了,带你去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她说,白日飞升吗?一时让我语塞。她提起家族中堂姐有比她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但是家里很有钱,问我若需要钱的话可以考虑一样堂姐。并说:但是你要知道,钱这东西,背后也是有代价的。我说:怕是钱到手还没花呢,就被她打死了。

黄姑娘“哈哈哈哈哈”笑了,说:不会的,她只打自己家里人,对外人比我还热情有礼貌。

我说,我对钱不是那么强烈,我是个善良的人,看见生病的女孩就想去帮助她,哪怕只是心理上的。

啧,我劝你放下助人的情结,小心搭上自己。黄姑娘似乎不以为然。

说来,你们这是家族性的疾病吧!

算是吧,有隔代也有不遗传的。我的祖母也有,她和武后是远亲,据说,武后就是双相情感障碍,没看她狂躁的时候,大兴土术,修洛阳宫殿,开凿龙门石窟,日理朝政无巨细,而且生气了,一口气能杀几百人,连自己儿子孙女都杀。

对对对,抑郁的时候就不上朝,和几个面首静静呆着。我补充道。

黄姑娘没有说话。

狂燥的时候,杀个人是不是能好些?忽然想起之前逛西市时,黄姑娘看到铁匠铺前的一把菜刀,她举起来说道:我想杀人。我便问道。

并不是,她撩开水袖,上面四条赫然整齐的刀痕,从手腕部一直延伸到肘窝处,像琵琶上的四根弦。然后,又掀开襦裙,大腿上也有类似的几道划痕,看上去有几个月的时间。

为什么要在身上划这些?

有时很难受,这样能好些。

似乎为了打消我的疑虑,她轻声对我说:你别怕,我不会伤人的!

不过我想,能被黄姑娘剁了也无妨,反正早就看淡了生死,对这个世界已没什么牵挂。如果有一天我想自杀,要费尽心思找个不难受的死法,而且万一没弄死自己岂不是又要辛苦折腾一番。那么最幸福的死,莫过于死在喜欢人的刀下,而且,说不定她杀了你心里一难过,就自刎了,还能给收尸的人造成相爱之人一起殉情的假象。

这是我们去兴庆宫的南熏阁、花萼相辉楼的路上,黄姑娘和我说了最多的话。

兴庆宫大门已经无人守卫,红色巨大的八扇门紧闭着。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叛军破开宫墙的缺口,牵马进去,把马拴在大黄槐树下的马桩上,去了当时四大名楼之一的花萼相辉楼。

这座楼工字形,三层高,有“日”形的回廊相绕。黄姑娘说小时候有次经过这里,当时圣上过生日,花萼楼下十分热闹,有旱船,走索,角抵,斗鸡。有宫女饰以珠翠,衣以锦绣,在《太平乐》、《上元乐》的羯鼓声中表演。还能看到大象、犀牛,此外,当红书法家颜真卿、画师吴道子以及圣上的四兄弟就在楼的高处。只是自己不敢想过登楼。

也许圣上为了感念哥哥把皇帝让给了自己,才修建了花萼相辉楼,他携弟兄们时时登临,一同奏乐坐叙,一起吃饭、喝酒、下棋……

也或许是为了监视他们。因为花萼楼西街的对面分别是安兴坊和胜业坊,宁王李宪、歧王李范、薛王李业的新宅就建在这两个坊内。而此时和黄姑娘从楼上向南看去,那里住了不少逃荒的人,牡丹之类的花卉贴地丛生,空鸟笼染了锈迹,院舍的布局俨然成了大杂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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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后,也就是至德二年十月,新圣上在回纥兵的帮助下,终于回到了长安。长安城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秩序,宵禁以及各主干道按官品禁马。紧接着,不知道是宗正寺还是户部从什么渠道知道了黄姑娘的身份,她被接入了宫,成了新圣上的婕妤。

一个多月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义宁坊,那里的坊墙墙皮斑驳,沿途长了一人高的草,视野里的更楼早已坍塌,唯一开着的坊门前,司阍在树影下剥着石榴。

那天,她身穿长褙子,黑鞓带系着粉红抱肚和淡花长裙,耳边小小的鬓角十分精致。她把我引入小宅子,便重新坐在小院子香气袭人的桂花树下,青砖地面的一角,已经落下细密的黄蕊。

我坐在胡床上,不敢看她,虽然她侧身在临摹颜真卿的字。但是,一看她,她随时就会呈现出微笑转向我似的。我不确定这是她送给我的柔情,还是在病中的征兆。

之前她有过一次深度的焦虑,半年不肯见我。我总是不解,问她,为什么会那样,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说,想要获得什么总是要付出比别人多很多的努力,久而久之,就让自己的努力越来越廉价,没有意义。感觉自己浅薄又卑微。

有时候就进入了一种混乱的感觉。不太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就好像你整个人,包括你的五官,你的个人感受都被丝帛给裹缠起来了。看不到,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然后各种的感受还有条件反射也都已经慢慢消退掉了,仿佛你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透明。没有任何、任何存在的痕迹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

我当然无法理解她的感觉,却十分心痛和难受,想帮助她又感到十分的无能为力,最后,我甚至觉得,解决这种状况,似乎殉情是终极的办法,可是她并不爱我,那就互杀吧,不早一须臾,不晚一须臾,用短刀同时插入对方的心。

但这种做法太消极了。

离开的时候,她把我曾买给她的马球杆和马球及一双马靴还给了我。她说波斯马卖了,也不再骑马了。她还说,她堂姐结婚了。

我戏说:不是说好让我娶她的吗?怎么变卦了。

她说,你又不努力。

那天,真的很想抱一下她,无奈她娘总是倏然出现在小院而作罢。

不过,好歹抓过她手呢,在上巳节祓禊时,她用冷水洗沐,我看见过她披发露肩的样子。与战争中大批战死的少年相比是多么幸运。他们有的连女孩娇美的容颜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拉手了。

从义宁坊出来,我就那么茫然地走着,经过金城坊,然后是还在烧唐三彩的醴泉坊,远远看去西市已经闭了市。

街道上不时出现一些褴褛的妇人和女子,是的,战争使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多少女子失去了丈夫,而我仍苟活着不知该不该羞耻。

不过,紧接着我就羞耻了。一位女人拦住了我,问我时辰,我说我没注意听鼓报,这时她喊叫起来,你看起来是个良人,你会说突厥语吗,我点点头。她便滔滔说开了,请你原谅我,我看你是一个好人……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没有钱真是太可怕了,我的老娘还在生着病。

她这样一连串地说着,让我有些怜悯,又觉得好笑。抱着马靴,恍惚在不知如何理解黄姑娘刚才说的做的一切中,她突然把我拉进小巷子解开袍子把我的手塞进她的胸口,我大吃一惊,像碰到两团猪脖子肉似的,我赶紧挣脱了,她生怕我跑了似的抓住我手中的球杆,从我身上摸走所有的铜钱。

真的难以置信,大唐天宝以来,长安市井风气会变得这么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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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皇权是神圣的,深宫如海难究竟,在后来的八、九年里,我再也没见过黄姑娘。

自此以后,我终日消沉,心中空落落的,不过也常常自慰,荣华富贵也许能治她的病,可又想深宫寂寞,是不是又会加重她的病。

宝应元年三月,太上皇驾崩,紧接着宝应元年十月,新圣上也驾崩。不知道有件事我该不该做。

不过最后,我买通了和尚,剃了头,乔装成僧人的模样,跟随和尚一同入宫为国丧诵经。

虽然穿帮后,我的脑袋就掉了,但是我还是决意再看一眼黄姑娘,跟随和尚来到大明宫的深处,转过一个又一个回廊,我就突然看到了她。和我想过无数次的画面不同,黄姑娘比过去更美,她梳高髻,画了蛾翅眉、披白色帛,穿素色的纱衣和长裙,容颜娴静而哀伤。但相同的是,她永远是我心里那个娇俏小妞。

黄姑娘注意到我时,她抬起了头,如星辰般的双眸因照进了烛光而闪动不已。她并没有向我这里看,也许现场十分肃穆,太多的宫人,太多的目光。而也许只有假装诵经的我看到她身子的颤动,而眼中的泪水是刚刚流下,此时还没有到达嘴角。

就像我曾经和她在一起的所有日子一样,此刻,我依然闹不清那泪水的含义。

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她。国丧之后,许多宫人都被遣入了佛门。那段时间,我去了长安及终南山所有的尼寺,像罔极寺、云居寺、清凉寺、感业寺、崇福寺及灵都观,都没有她的踪影。当然,她剃了头,我依然也会认得。

不知道那之后,她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与自己和解。

虽然,我希望是那样的。只是我也记得她说过,不想有任何存在的感觉,不想给这个世界留下存在过的证据。

         偶然草

       癸卯年八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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