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秀才宁采臣，性格爽直豪放，热情慷慨，品行高尚，为人光明磊落。这年，朝廷在金华举行岁试，他收拾行装，前去赴考。
各地秀才云集金华，旅店客栈拥挤不堪，店主又乘机抬价，宿费昂贵。采臣准备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居住，以便读书。便一路寻去，信步来到金华北郊。
他不觉来到一个寺庙前，只见佛殿宝塔宏伟，青松翠柏交织，很是清幽。采臣心里高兴，走进庙里一看，却是一座空庙，只见蓬蒿满院，冷落荒凉，渺无人迹。
他沿着殿堂四处观望，忽见侧院门扇虚掩，便推门入内，原来是一排和尚宿舍。向南一间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似乎有人居住。东边几丛绿竹，浓荫匝地。竹影下一口池塘，满池荷花，摇曳飘香。
这个清幽雅静的地方，采臣十分满意，就把行拿搬了进去，等待和尚回来，再商量找个房间住下。
夜幕降临时，有人来了。采臣赶快上前招呼，行礼。并说明来意。
这人告诉采臣，庙里和尚早走光了，无人主持，自已也是客居在此。并说：『如果你愿意过这荒凉清冷的日子，一同住下，早晚领教，那也是好的。』
采臣听了，十分高兴。便选择了池塘边一间小屋，打扫干净，以干草铺床。虽是简陋，但满院翠竹荷花，也十分惬意。
晚上，明月高挂，清光如水。采臣邀约那人到池边散步，闲谈中才知那人名叫燕赤霞，陕西人，路过此地，暂住几天，两人谈得十分融洽，直到深夜，才拱手告辞，各回小屋歇息。
月光透过窗棂，把小屋照得通明。阵阵清风送来荷花的幽香，采臣躺在床上，感到这个新的环境，一时不习惯，久久不能入睡。
忽然，窗外传来絮絮叨叨的人语音，采臣觉得十分奇怪，便翻身出去，循声走到北墙石窗下面，站在一块石头上，向窗外张望。
原来，墙外面是一个小院落。只见月光下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中午妇人。那中年妇人满脸怒容，正向老婆婆说：『小倩这鬼丫头，为何还不来？她平时曾向你吐露了什么怨言吗？」
老婆婆连忙回答：『她就要来了。平时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时悲伤哭泣！』中年妇人更恼怒地说：『这丫头不识好灭，非得……」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窈窕姑娘走了过来。
这姑娘愁容满面，穿着一身淡雅的衣服，月光下，象仙女一股美丽。老婆婆笑道：『正说你呢，你就到了。呵哟，小倩，今晚你更是漂亮了！」姑娘低头不语。
采臣猜想，这定是邻居的家眷，深夜在此赏月吧。于是，不再听下去，回到小屋，关门就寝。
一会，邻院的人声没有了，万籁俱寂。采臣倦了，刚朦胧入睡，忽觉床前有人走动。睁眼一看，却是刚才见过的邻院的那个姑娘。
采臣一惊，翻身坐起，惶惑地问姑娘来此何干。姑娘羞涩地说：『不忍辜负了月夜良宵，特来与君谈心！」采臣把脸一沉，正色道：『姑娘年纪轻轻，提防流言蜚语，丢尽脸面。快请回去吧！」
那姑娘仍娇媚地央求。采臣说：『纵然你不怕，我也决不能作此苟且之事。人言可畏，叫我将来如何作人！』姑娘又说：『深夜无人知道。』采臣大怒道：『你快出去！』
姑娘顿时满面羞愧，继而又愁苦难言。她移步离开小屋，忽而又转身回来。采臣厉声说：『若还不快走，我就要叫醒南屋那个人了！』姑娘听说，神色张惶，快步走出房去。
她没有走多远，又转身将一件东西从窗外投了进来。采臣连忙捡起一看，原来是一锭黄灿灿的金子。
采臣愤怒异常，随手摔了出去，说：『这种不义的财物，不要玷污了我的衣袋！』姑娘只好弯腰拾起黄金，满面羞惭，带着敬意微向采臣，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汉子该是铁石作的！』
第二天，兰溪县有位应试的秀才，因城内旅店客栈皆住满了人，便带着书僮也住进了这寺院，在东廊的一间小屋里安顿下来。这荒凉冷落的庙宇热闹起来了。
当天深夜，这兰溪秀才突然暴病死去。死者浑身不见毛病，只在脚心发现一个锥刺小孔，汩汩地流出一缕血丝。书僮被吓得又怕又哭，不知如何是好。
怪事接踵而来，第二天晚上，书僮也突然死去。和他主人一样，只见脚心小孔流着血。采臣十分惊异。他问燕赤霞是什么原因？燕赤霞说是鬼魅作怪。采臣向来刚强而有胆气，不信什么鬼怪。
这天夜晚，那姑娘又至窗下，悲伤地对采臣说：『我敬慕相公品德，我见过的人多，从来也没有见过象相公这样刚强的人，不爱金钱，不爱美色。我不敢再欺骗你啦，我想请求相公帮助………』
采臣说：『那，你就说吧！」姑娘道：『我叫聂小倩，才十八岁就短命死了，葬在这庙宇后面，被鬼妖强逼着，诱惑男子，害人性命。但这实在不是我所愿意的。我要逃出苦海，再也不作这下贱害人的勾当了！』
采臣问她是怎样害人的，小倩说：『男子被我迷惑，和他亲热时，偷偷地用锥子刺进男子的脚心，他便马上失去知觉，血从小孔中流出来，老妖魔即来喝血……J
采臣联想起那兰溪秀才主仆二人的惨死，大惊失色。小倩继续说：『如果男子不被女色迷惑，就投以金锭，那是什么金锭呵，其实是恶鬼的骨头变成的。谁留下它，它就会摘取谁的心肝……』
采臣由惊异而愤怒，说：『这恶鬼太可恶可恨！』小倩大哭道：『鬼妖利用金银美色，不知谋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也有个别爱财贪色之徒自愿上勾的。我再也不能干下去了……』
采臣问她准备怎么办。小倩哭诉道：『我敬重相公高尚的道德品格，恳求相公搭救我出这苦海！』
采臣被感动了，毅然答应了小倩的请求。于是小倩把寺后埋葬她尸骨的地方告诉了采臣。请求他收拾骨头，改葬到远远的地方去，以脱离妖魔的纠缠。
小倩进一步指，点明白说，在寺后坟场中，有一棵白杨树，树上有个乌鸦巢，下面就是她的坟墓。采臣牢记在心，答应在会试之后，一定设法迁坟。
小倩这才转悲为喜，千恩万谢道：『我将生生世世不忘相公的大恩大德。」说毕转身离去。
忽然，她又慌慌张张地转回来，郑重地向采臣说：『差点把大事忘记了告诉相公，寺院里已经无人可害，鬼妖明晚就要向你下毒手了，你赶快防备！』采臣镇静地问道：『怎样防备？」
小倩说：『南边小屋住的燕相公可以相救，只要与他住在一起便可无事。』采臣说：『那恶鬼为何不害燕相公呢？』小倩说：『燕相公正气凛然，鬼妖不敢接近他！」小倩又千叮万嘱后，才匆匆离去。
第二天，采臣很早起来，便到寺后去察看。只见荒坟垒垒，果然一座小坟旁有棵白杨，树巅上有个乌鸦巢。采臣心里好不惊异。
早饭后，他有意邀约燕赤霞外出游玩，免得燕赤霞离寺。傍晚归来又请求与燕赤霞共住。燕赤霞却说自已脾气古怪，爱清静，婉言谢绝。采臣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被褥搬到燕赤霞房里去。
燕赤霞没法，只得帮助采臣铺好床，然后叮嘱道：『我知道你光明磊落，敬重你的品格。但我有一些衷肠话，一下子很难说清楚，希望你不要动我的小箱子和皮囊，否则，闹出事来，两相不利！」
采臣仔细观看那小箱子和皮囊，异无什么特别之处。心想这二件东西里面，不知装有何物，如此庄重其事。既然嘱咐别动，也就满口答应。
接着，燕赤霞将小箱子挂在窗边，两人便灭灯就寝了。不一会，赤霞鼾声雷动。可是，采臣想着连日来的怪异之事，思绪烦乱，心中忐忑不安，老是睡不着。
将近三更时，窗外人影晃动，采臣连忙侧身一看，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妖，两眼闪着凶光，披着乱发的头渐渐伸向窗口。采臣吓得战票起来，正想叫喊…
突然，那窗口上的小箱子里有一件东西穿射出来，好似电光一闪，『当」的一声撞击在窗棂上，发出了一阵火花。随即又收入小箱子中。瞬时，一切又归于寂静。采臣惊奇得不敢声张。
赤霞惊醒了，起身下床。只见他捧起那小箱，从中取出一物，白光晶莹夺目，却是一把两寸长的宝剑。他又把宝剑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自言自语道：『什么妖物，这么大胆，竟把我的箱子也弄破了！』
采臣翻身起来，把方才所见告诉赤霞，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赤霞见他已看到一切，便豪迈地答道：『实不相瞒，我是剑客，专治妖魔鬼怪！』
采臣这才恍然大悟。又问：『那小箱子中是什么？』赤霞说：『是宝剑！若有鬼妖近前，它会自动飞出来杀掉鬼妖。刚才要不是窗棂挡了，那妖物会当场被杀掉的。不过就是这样，也已经受了重伤了。
采臣深深一揖，感谢赤霞除害灭妖，并愿拜赤霞为师，学习灭妖的本领。赤霞笑着说：『你正义刚直，为人豪放，但你到底还是富贵场中的人物，不能和我一路呵！」采臣也不相强。
会试完了，采臣托言有妹葬在此地。开坟启棺，把小倩尸骨用衣被重新收敛好。临行时，赤霞把一个破皮囊送与采臣，并说：『这是个宝剑袋，带在身边，可以避妖魅。』采臣感激非常，拱手依依告别。
不几天，船行至家乡靠岸。采臣在近岸处，找了块荒地，埋葬了小倩尸骨，心里默祷：『可怜你这孤魂，今已迁葬在此，可免受鬼妖的欺负了吧？』
葬毕，他离开坟地回家。走不多远，忽听后面有人叫喊：『宁相公，等等！」采臣回头一看，却是聂小倩。只见她满面春风，喜笑盈盈，上前拜谢道：『相公真是守信重义，果然救我逃出苦海。
小倩恳切地要求道：『请允许我跟你回去，拜见老夫人和娘子，以尽我感恩之心！」采臣推却不得，只好答应。
来到家门口，采臣要小倩在屋外等待，他先进去把情况告诉母亲后，方好相见。
采臣进屋，至后堂拜见母亲。母亲见儿子回来了，又悲又喜：儿呀！媳妇病重，天天盼你归来！』采臣听说妻子病重，十分焦急，又忙把小倩的事告诉母亲。
宁母正在惊愕，小倩已翩然来到后堂，拜伏于宁母面前。采臣只得介绍说：『这就是小倩。』宁母仔细一看，只见姑娘美丽聪慧，态度大方，很是惹人喜爱。
宁母又想起刚才采臣的话，知道小倩是鬼魂，心里又非常害怕。小倩跪在地上向宁母道：『孩儿远离家乡父母，蒙相公拯救出苦海，我愿服侍老夫人，以报答这番大恩。』
宁母见小倩说话十分得体，性格温和，心里有了好感，便对小倩说：『姑娘也曾相救我儿，就不要太谦逊了。只是我儿早已婚配……」
小倩又深深一揖说：『孩儿并无二心，愿拜为兄长。情愿依在老夫人膝下，照顾衣食起居，也就心满意足了。』宁母被小倩的诚心感动，也就答应了。
小倩立即入厨房为宁母煮饭做菜；为采臣妻子熬药煎汤，穿堂入室，手脚灵巧。宁母自媳妇病后，里里外外，甚是劳累。今有了一个帮手，也安闲了好多，心里自然喜欢小倩。
晚上，宁母心里总是有些怯惧，害怕与小倩一房同住。催促小倩快去安歇。小倩懂得母意，随即走了。
采臣服侍妻子服药后，就到书房读书。忽见小倩在书房外徘徊，不敢进前。便问小倩为什么不进来。小倩说：『你房中有剑气，我十分害怕！』采臣知道小倩指的是燕赤霞送的破皮囊。他就取下那皮囊悬于别处。
小倩这才步入书房，靠着灯旁坐下，问采臣道：『念夜书吗？给我找一本，指，点指点。」
到了二更，小倩还不想走。采臣催她快回去睡。小倩眉头打结，苦着脸，凄惨地说：『我呆在这陌生地方，想到荒坟就胆寒。」采臣说：「母亲要责备的。况且兄妹也应避嫌。」小倩只好悻悻地走了。
从此，小倩每天清晨拜见宁母，伺候起居。日间料理家务，晚上到书房读书，每近二更天，当她察觉到采臣想睡时，便又默默地悄然离去。
过了八月，宁母怜惜小倩早来晚去太劳累，便又铺好床叫她与自已同住。小倩做事总是细心体贴宁母心意，宁母待小倩象亲生女儿一样，天长日久，竟忘却她是鬼魂了。
再说采臣的妻子，自从病后，虽经百般医治，精心照料，病情却越来越严重。半年以后，终于去世了。
宁母暗暗地想把小倩做儿媳妇。一日，她用话试探，小倩说：『孩儿在此住了一年多，母亲该懂得我的心意了。我敬慕相公光明磊落，为人正直，所以才求他拯救我出苦海。于此，我已感激不尽……』
宁母把心愿告诉儿子，采臣也很愿意。于是，择了一个喜庆日子，宴请宾客，俩口成婚。
婚后，夫妻俩和睦恩爱，遇事商量。日间操持家务，晚上一起攻书。一家人生活得十分美满。
一日，小倩忽觉心绪不宁，精神不振。采臣关切地问她是否病了。小倩说：『近两三天来，我总是心跳。准是金华鬼妖恨我远逃，恐怕早晚会来找着我的。那个皮囊呢？」采臣说：『因为你怕它，封起珍藏着哩。」小倩催他快去取来。
采臣将皮囊取来，小倩将它捧在手中反复观看，说：『我受到生人气息已经很久了，不再怕它了。这是剑客燕相公用来降伏妖魔为人除害的，现在看到它，便看到燕相公正气凛凛的样子哩！」于是，小倩将皮囊悬挂在床上。
第二天，小倩心里总是不安宁。她又将皮囊取下悬于门楣上面。到了晚上，她叫丈夫不要睡觉，秉烛对坐。不久，窗外冷风阵阵，呼啸而来。
突然，空中飞来一物，堕于屋外。小倩吓得惊惶失措，赶快藏入床后。采臣向来有胆气，镇静地走到窗前，向外察看。
只见院子里出现一个怪物，狰狞凶恶，血盆大口，眼露凶光。这怪物张牙舞爪，走近房门，眼望门楣上的皮囊，畏怯地躲躲闪闪……
过了好一会，那怪物终于走近皮囊，伸出利爪抓住皮囊，一阵撕扯，恨不得把皮囊撕个粉碎……
忽听得『格咧』一声刺耳的尖响，那皮囊猛地增大，象个畚箕似的。囊口大张，伸出一只巨手，一把将怪物揪了进去。
皮囊马上收缩成原样大小。采臣诧异已极，取下皮囊，开门观看，却是月白天宇静，一点怪异都没有，好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小倩也从里面跑了出来，满怀舒畅，喜盈盈地对采臣说：『这下好了，鬼妖被收，今后平安无事了。』
两人捧着皮囊无比珍爱地抚摸着说：『要是多有一些皮囊，收尽天下鬼妖，那人们都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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